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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211院校大四学生甘承露记得，保研之路内卷，是从大二开始的。大一时还“比较随缘”的同院学生，到大二突然开始卷竞赛、科研与绩点，“一个专业只能有三四个（保研）名额，但是有七八个人会想要”。

保研，即优秀本科毕业生经学校推荐，免试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甘承露所在专业有31人，只分配了4个保研名额。为增加优势，综合学分成绩排名第2的她开始考虑撰写保研夏令营参营论文。

论文，近年来逐渐成为渴望保研的大学生们竞争的新阵地。在部分高校，一篇发表的学术论文能够提高推免成绩；进入保研夏令营阶段，论文也可为学生履历增色。开办“童心学长工作室”、主营法学保研辅导业务的童心直言，“在法学领域，本科生如果可以发表一篇论文，是神来之笔，（保研）可以跨越学校阶层”。

夏日之阳考研辅导品牌创始人夏阳对此深有体会。他以前主做考研辅导业务，近两年，在发觉大学生有撰写保研论文的需求后，他专门开设了学术论文写作指导班，生意颇为火爆——一个指导五六十份论文的班级不需要打广告，不少名额会被机构内其他班级学生消化。

夏阳宣称，他的团队能让几乎不会写论文的学生拿出一份可供发表的论文，可谓“保姆级的论文指导服务”。然而，此类服务也于2022年11月出现丑闻：一名获得南开大学2023年保送推免资格、直博北京大学物理学院的学生，其发表于中文期刊上的论文被指涉嫌抄袭；该学生回应媒体称，自己是被论文辅导机构所害，机构翻译了一篇英文论文，却未告知自己。

早在2012至2018年，教育部先后发布《学位论文作假行为处理办法》《高等学校预防与处理学术不端行为办法》《关于严厉查处高等学校学位论文买卖、代写行为的通知》等，严厉打击学位论文买卖、代写行为。

“有论文肯定是加分的”

2022年11月，向南方周末记者说起自己为何找上论文辅导机构时，甘承露仍有几分无奈。

她觉得自己就读的新闻传播学院，许多老师无心带本科生做科研、发论文。因此，跟着老师发论文这个渠道，对于保研学生来说走不通了。一位成功保研的学姐告诫甘承露，想要保研“还是尽量去打磨一篇比较好的科研论文”，这更加重了她的焦虑。

当时，甘承露以第二作者身份发表过一篇论文。但她觉得还不够好，在保研竞争中优势不够突出。

夏阳能够察觉到大学生们对保研越来越迫切。12年前，还是硕士研究生的夏阳就开始兼职做考研辅导，后来逐渐增加保研辅导，其中包括论文指导。夏阳回忆，这项业务刚开始时，参与保研的人数不多，“保研竞争压力不大，论文需求也不是很多”。那时学生求助，通常是拿着已经写得差不多的论文上门，他与团队负责批改、调整内容，也帮学生推荐给期刊，收取居间费。“当时批改加上找一个期刊（发表），也才499块钱。”

如今，论文行情看涨。供职于一所211院校文科院系的副教授林伟回忆，在参与2022年保研面试评审时，他发觉好几个学生手握发表了的论文，有人还发表过不止一篇。从一所双非院校保研至重庆大学新闻学院的季卿卿，本科时曾在普刊上发过两篇论文。她回忆，2020年参加保研夏令营时，如果学生自带论文，老师会询问论文的思路。“有论文肯定是加分的，但是加多少我不太清楚。”

保研夏令营是近年来高校获取优秀研究生生源的一种方式，通过在暑期举办学术交流会、笔试、面试等，部分高校将决定是否对参与学生发放拟录取通知书。观察各高校保研夏令营的通知，除需提交绩点、竞赛成绩等常规材料，还通常会对论文做出说明与要求。例如，申请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2022年全国优秀大学生夏令营可提交“其他有关能力的证明材料”，发表论文、专利都算在内。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2023年研究生招生夏令营通知明确要求提交一篇能证明学术研究能力的代表性论文。

“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主动地跟学生说，你还是至少得发一篇论文。不说你比别人优秀多少，但你不能比别人次。”2020年，夏阳专门开设了论文写作指导班。

夏日之阳的母公司是北京学术半夏教育咨询股份有限公司，注册资本500万元。近年来，一些正式注册的保研辅导机构纷纷开设论文辅导业务，如隶属于北京道可道也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的“后保研”，母公司为江西国晓科技有限公司的“中大保研”等。同时，行业里也有许多小型工作室，或者私人接单的“个体户”。

2021年，大三上学期，学姐也给甘承露推荐了一家论文辅导机构。甘承露看了价格，嫌贵。此外，知乎上也有不少该机构的负面评价。

犹豫了半年，到大三下学期，甘承露仍未写出一篇拿得出手的参营论文。她妥协了，到机构报了名。

该机构的宣传海报宣称，指导论文的是来自清华、北大、复旦、上交等知名高校、且在SCI及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的“科研大佬”。论文辅导包含写作指导及帮助发表论文，价格折后9700元。“其实当时还是对它挺有期待的。”甘承露回忆。

“一句一句教写论文”

保研论文辅导，到底教些什么？

某985高校在读研究生刘珣曾在一家大型保研辅导机构兼职咨询师，目前已离职。她将老东家形容为派单平台，咨询师像外卖员，机构将背景匹配的学生交由咨询师辅导，一名学生的保研全程辅导收费3万-5万元不等。

刘珣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该机构的咨询师大多是刚刚保研成功、尚未开始读研的本科生。她本人就曾在该机构中购买服务，保研成功后又被机构邀请兼职。

甘承露有类似经历。付款后，她被分配到的论文指导并非科研大牛，只是来自另一所211高校、已经保研的学姐。这位学姐虽有科研项目经历，却也只在普刊发过论文，“和他们（机构）描述的绝对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本科生往往达不到发表（论文）的水准。”夏阳称，他招募了一批硕博士、博士后乃至高校讲师加入团队。“说白了，很多学生他不知道学术是什么，我们实际上就有点（帮助他们）从0到1的这么一个艰难过程”。在夏日之阳的推广文章中，从撰写到发表论文被形容为要“褪一层皮”。

这个过程明码标价。以2023年第一期国际会议学术论文辅导项目为例，辅导撰写单独署名论文要价3800元，第一作者2400元，第二作者1600元。

夏阳介绍，其主做新闻传播、艺术类保研的团队，会给每篇论文分配一位导师，再将论文撰写过程拆分为大约8次1小时的直播、录播课程与作业。课程内容包括专业基础知识、何为学术论文、如何做论文，等等。他要求学生把力气集中在一点，做出“小小的创新”即可。之后，他再教学生如何用受众问卷调查法、访谈法、内容分析法等支撑这些创新。

作业则是具体论文撰写的步骤，如画基础知识框架、定选题、收集数据等。夏阳介绍，他与团队会指导和修改作业，例如确定选题时，研究方法不对、现象不具体、没有创新性的选题很难通过，他们将其修改至合格；学生问卷收集来的数据，如在使用SPSS等分析软件上有困难，他们也会帮学生处理数据，然后返还结果。

夏阳还会为学生提供论文撰写模板。“比如说，第一句你就写理论综述，第二句你写理论综述的意义，第三句你写理论综述的不足……我们实际上都是一句句去教他的。”

童心并未开班，现在也很少自己带学生做论文。在把学生及手下一位导师拉入群后，他主要监督导师的工作。

童心介绍，他们会根据学生感兴趣的法律领域确定选题。除非学生对理论研究特别有兴趣，否则他一般推荐做实证研究，例如从一个案件入手，分析其争议焦点，或针对一定数量裁判文书中的共性问题展开研究。在他看来，这类文章较为好写，结构清楚明朗，而且文章内容丰富度更高，“很多学生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可以加上表格、图表作为佐证”。

他不设置具体的辅导时长，但称一般可以保证每周一次语音复盘指导，直到论文完成。

刘珣回忆，她在保研辅导机构兼职时，会在至多10节1小时的课程内完成论文辅导工作。课程内容基本没有标准，由咨询师来定，她把自己之前积累的论文撰写理论知识教了一遍，又讲了自己论文的产出过程。但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咨询师就是“随意唠嗑来赚点钱”。

一节课下来，刘珣大约能拿到100-120元课时费。就论文辅导服务而言，她得到的报酬不超过1000元。据她了解，咨询师费用占机构利润的20%至30%。

与学术会议“合作”

花了钱，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就读于一所211院校农业经济专业的大四学生许愿就碰过钉子。她花费2万元报名一家机构保研全程辅导，结果论文指导人的研究方向与她不一致，也不甚了解她的方向。她跑数据库出现问题，指导人不知道如何解决。最后，还是同专业的学姐提供了对策。

夏阳见过交钱后中途失联的学生。在他看来，论文辅导流程走下来颇为艰苦，他也无法保证学生能够百分百完成全流程。

选题首先就是老大难，夏阳称，帮助学生磨选题，或许就要花费半个月到一个月。学生收集了数据，讲师在分析软件里进行分析，有时“出来的结果学生看不懂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还得讲师告诉学生变量之间是否相关，论文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但夏阳说，如果是因为机构原因导致论文撰写、发表失败，他们会退款。

辅导结束，论文发表就要提上日程。这些论文投向何处？夏阳介绍，目前论文发表需求看涨，学术期刊版面费不断增加。如果“从0到1”辅导出来的学生委托他发表论文，出于削减成本考虑，他大都会将其投往学术会议。

夏阳自称，他与一些学术会议方会有“合作协议”，但“也不是绝对地我给你钱，你给我发”。他介绍，一些会议自觉招不来人，需要征稿，便会委托夏阳“想办法去给他们做营销”。“我们等于说就是去招学生，写完了去投给他们那边。”对于合作方，他也称有所选择，例如会议论文必须可以在知网检索到，否则不会合作。

在与一些会议方相熟以后，夏阳自称可以在选题阶段就把题目发给对方先过目，通过了再继续往下写，避免全文完成后对方因选题不佳而不收。

夏阳说，一名撰写单独署名论文的学生收费三千余元，其中约两千元都是交给会议、期刊方，“夏日之阳”只能从中获得一千多元利润。一旦学生中途在诸如数据等方面出现问题，需要重新走流程，“基本上就亏了”。

南方周末记者以犹豫是否报名的学生身份接触了3位曾报名夏日之阳论文班的学生。三人均称自己写出并发表了一篇国际会议论文，但对论文质量褒贬不一。一位学生直言论文质量不好，不过由于此后并无学术志向，他也不甚在意；另一位则称辅导的学长、学姐较为负责，对于“学术小白”而言机会不错，会议论文有总比没有好。

童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生论文完成后，他会给学生推荐期刊让他们自己去投，或是登录学生的邮箱帮忙投递。如有学生要求“花钱找关系稿”，“我说慢走不送，我这边确实没有这个能力，也不敢做这个事情”。此前有媒体报道，存在从论文代写到发表一条龙服务的隐蔽产业链。

“应更看重研究计划”

甘承露称，她在论文撰写阶段确实得到了指导者不少帮助，却在论文发表阶段遇坑。此前，机构曾向她许诺，论文将发表在可供CPCI检索的国际学术会议上，级别与核心期刊等同。但当论文真正发表了，甘承露才发觉，此会议的论文虽可在CPCI与知网检索，为全英文，许多作者却大都来自国内双非或二本高校，甚至有一位作者来自国内一所高中。她不认可这样的会议能与核心期刊媲美。

在保研夏令营里，甘承露也怯于说出会议的名字。有时，她会说自己发表了一篇CPCI论文；有时，她干脆只交论文，不提发表的事。

“如果让我重新选的话，我肯定不会选发表的业务。”如今，甘承露已成功保研。回顾接受论文辅导的经历，她认为机构前半程的指导对于没有太多学术积累的本科生而言“有一些提升”，但后半程的发表“有点虚假宣传、言过其实”。

“我会觉得它可以更诚实一点赚钱。”甘承露说，对于将来想读博士的人而言，在含金量不高的学术会议、期刊上发论文“会成为学术的一个污点，因为他们觉得这种东西给钱就能发”。

刘珣不建议找机构辅导保研论文，“那些论文老师真的没啥东西”。她认为本科生直接找学校的老师指导论文，反而更有帮助。

许愿保研至一所211院校后，也开始在社交平台上接单含论文辅导在内的保研辅导业务。她觉得，保研论文辅导仍有价值，其核心在于“节约时间”。争取保研时间紧，“我还要做一些其他事情去迎合保研要求，就得找一种方法去缩短在一些项目上的时间，使个体效益达到最大化”。而论文辅导，就是她找到的方法之一。

一位曾报名夏日之阳论文班的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班级整体较为功利，对于保研参营而言确有用处，不过在提升学术素养方面则帮助不大。

林伟认为，部分高校过于突出论文作用的保研政策导向也存在问题。一些院校保研要求提交论文，使得很多学生不得不在大二、大三时就准备好一篇学术论文，但这是“违反学术规律的”。他表示，或有极个别本科生做得出较惊艳的研究，但绝大多数学生“在大三前怎么可能就发出相对规范、完整的论文”。

“如果要改善或者扭转这种情况，我们可以更看重学生的研究计划。”林伟建议，相比于准备学术论文，大学生更应当充分阅读、充实学术背景，探索各种学术问题。教师在评判大学生的学术素养时，也不应该只关注既有的研究成果——论文，而是通过学生的研究计划观察其“能否体现自己的研究积累、问题意识，这样能够更好地体现他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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